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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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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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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年代中自贡和重庆

    1944年的春节眼看便到了。我本说是要陪着楚娇和内森一道回自贡,可楚娇却央求我先几天回家,能把这事和幺妹先说说,否则她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只怕没两句就会闹出事情,让内森也会尴尬。怀揣着这难断的家务事,一路心神不宁,暗叹这娘亲舅大一话却也是把两刃的剑。

    看着我一路惆怅,德诚终于忍不住开了腔:“先生,依我看,回到家里呢,楚娇小姐这事您可千万莫要跟她娘照实讲。”

    “不能照实讲?这如何办得到,内森的情况是明摆着的,而且他们明明是背着母亲先结了婚,这怎么能瞒得过去?”

    听着我这话,德诚的眉头锁得一阵比一阵紧,最后终是忍不住,摇头叹惜我的迂腐:“先生,您要是信得过我,此事一定是要--那句话啷个讲来着--哦,曲线救国。”

    “曲线救国?”听德诚说起这政治名词倒是把我逗乐了,点头示意他说个明白。

    “其实事情哪有那么黑白分明的?先说这伤,说是不好治的,但毕竟比您刚见到他那时强了不少。那时他躺在床上也就是动动头,现在嘛,虽是还动不了腿,但撑着拐还能勉强挪两步。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您只要和楚娇娘说他好了很多,要是能回到美国,有了灵药,那就说不定全好了也未可知,这也不能算是骗不是。”

    我点点头道:“此话倒是不假。想那盘尼西林,真是神奇,什么以往要死人的感染,就几针下去便好了。还真说不准内森回了美国就治好了。可是即便此一节这么说过去了,这婚姻大事不告诉母亲一下,岂不是大大的不孝?”

    “这事其实也不难,”德诚劝道,“如若您把内森少爷的伤势讲好了,再讲讲他家在美国的身世,那自也是没得说的。楚娇小姐能跟着他去美国,这个您是比谁都清楚,那也是一个享福的事情,难道不是她娘愿意的?”

    “把这些好事讲完,我看您就说那时因为时间紧急,也总要给楚娇小姐一个名份,就按照西洋的礼仪订了婚。您可记好,是订了婚。那等他的病再好一些,总要是再操办一次的。再说,您这个舅舅既然在,那也是一样的。”

    德诚这套话倒也是入情入理,给幺妹学说了一番,她竟是信了。虽说仍是老多的埋怨,但听到新女婿就是原本白莎喜欢的男孩,竟也露出一丝窃喜。

    出了幺妹的院子,如释重负,也觉愧疚,我便安排德诚多准备一些贵重的礼物,算是岳母送给新女婿的。此外便是把家中安排停当,各处台阶、门槛铺些木板坡道,方便内森进出。

    除夕那天,内森和楚娇从重庆赶到了。让我惊喜的是林若颖和她的未婚夫高少校也一起到了。我原本邀若颖他们晚两天到,毕竟若颖的父母在重庆该一起过年的。只是她说不放心内森一路颠簸,又需要帮我做说客,便提早了两天。

    分别的这段时间,医院帮着内森新打造了一副支架,比原来的轻巧耐用。靠着钢条、皮带把无力的双腿紧紧地绑住,再加上腰背的劲,内森就能撑着拐杖行走。几月不见,他显是勤于锻炼,一下子能走上百步了,终于可以走着去拜见岳母大人。

    看着面前的女婿,时隔几秋,虽然面庞英俊依然,身子却是威武不再,即便是有着支架和厚厚的毛裤包裹,肌肉已经萎缩殆尽的双腿看上去那么羸弱,怎能不叫人心痛?走到幺妹面前,内森两手握紧了拐杖,用尽力气把身体站得笔直。他不能躬身,只能低下头行礼:“母亲,您好!”

    刚一听到这四个字,幺妹的眼圈刷地红了,眼泪也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她忙不迭拿出手帕擦试着脸上的泪,一边强撑着笑容,一边拉起内森的手招呼着他赶紧坐下。

    这支架在站的时候是个帮助,在坐的时候却偏偏是个累赘。双膝的机关若是不松开,两条腿便直伸着,打不得弯。更要命的是一旦坐下,若没有两个人从旁架着,内森自己是断然不能再站起来。那时我们这“曲线救国”的谎言便要不攻自破。

    此时内森被拉得几近摔倒,一脸焦急和无奈,楚娇和我也急得没了主意。最后还是林若颖出面化解了这难题。她快步上前,扶助了内森,柔声解释道:“章太太,我是照顾西蒙斯先生的护士,他现在的伤势不宜久坐,否则恢复不好。”

    幺妹松开内森的手,一脸狐疑地端详着眼前的林若颖,似乎对她这医学权威的架势并不买账,或许心中还有几丝疑惑,为什么这年岁不大,温婉柔美的女子如此亲密地在楚娇面前扶着内森。

    林若颖的话一出口,我不禁赞叹她的急智,忙跟着从旁打圆场:“这林护士是我的朋友,也是内森的恩人。多亏她精心照顾,内森才恢复至今。医生的话总是要听的。”

    幺妹侧过头,嘴里嘟囔着:“哪有腿坏了还得站着的道理?难道吃年夜饭也要站着?”

    这话倒也是在理。总没有站着吃饭的道理。我听了又是一阵忧心,不知这戏还如何唱得下去。

    “这倒不难,”林若颖从容地答着,双眼又笑成了两弯新月。“其实您不提,我也会麻烦李先生帮着准备的。”侧过身,她把左手轻柔地搭在自己未婚夫高少校的肩上,接着说道:“要说这点子还得感谢我们家老高。”

    “去年老高随着委员长的专机队飞到开罗。他看到罗斯福总统的部下们用自行车座给他做了一个椅垫,方便他起来、坐下。人家是总统,这物件儿做得自然精巧,咱们平民百姓们也就是需要个神似,只要是能把一个自行车座接在一把高凳上便就行了。”

    高少校忙着点头道:“还真是这么回事儿。若颖不提我倒忘了,夫人还和委员长提起这都是罗斯福夫人细心,设计了这些小玩艺儿。”

    高少校笔挺的军装和动辄提及的委员长和夫人的名号,终于让幺妹打消了疑虑,忙着催德诚去把这物件做出来。幺妹本还想留着内森和楚娇说话,但我已看出内森此时是咬着牙硬挺着,紧握着双拐的两手都已因攥得太紧而没了血色,额头上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我叫住德诚:“还是先把内森的房间安顿好,待会再聊也不迟。就让他住在东边院里吧。”

    有了这话,几个人都如释重负,忙着由德诚引路,楚娇搀扶着内森,林若颖相伴在旁,离开了堂屋。

    幺妹看到此时屋中只剩下高少校和我,便也觉得无趣,嘟囔着蹒跚地走开了。

    我苦笑着看着高少校,叹道:“见笑了。我们这几个东躲西藏的,也不知能不能躲过这关。大过年的,让你和林小姐跑到我们这乡下来,真是对不住了。”

    高少校身材不是甚高,但自有一种军人的英武,呢子军装穿在身上,撑得挺实,但不臃肿。他长着一张典型的北方面孔,细长的丹凤眼,鼻梁挺拔,嘴宽而唇薄。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双腿微分,两手周正地放在腿上。听我致歉,高少校微倾上身,说道:“李先生,您太客气了。我和若颖倒是乐得上您这儿来过个年,就算是休个假吧。”

    “说真的,我还不太愿意待在重庆。若颖的父母,”说到这儿,他的话慢了下来,眼光下垂,似是心中有事。“这么说吧,您和若颖是朋友,我也不瞒您说,若颖的父母不太同意我们的事,要是在重庆,去或不去二老那儿都不合适。”

    他双手拍拍太师椅的两个扶手,叹道:“我平日都在飞任务,难得和若颖一见。也就是过年能在一块儿,可也是东躲西藏的。在您这儿,总算是能有几天安稳日子过。”

    “那就多住几日,留到灯节。我们自贡的灯会也算是远近一绝。”我兴奋地说道。

    “那就只有等胜利以后喽,”高少校向往地叹道。

    “过了初三,我就得去成都,然后是昆明。现在有了美国支援的新式飞机,我们这仗打得可过瘾了。小日本儿的制空权没了,也不敢再来后方轰炸了。现在轮到我们和美国空军一块儿炸他们了。”

    “林小姐和我谈起你的战功,说你是常胜将军。”

    “常胜将军可真不敢谈。我们都是在刀尖儿上活着,谁也不敢大意。”说道此处,他停下来,掸了掸看上去本已洁净的军服衣袖,异常平静地接着说道:“在空军里,要是论战斗机的飞行员,没几个岁数比我大。三七年那一大批,牺牲的时候都只有二十几岁。”

    “空军就是这样,都是二十郎当岁。岁数大了,心事就重了,也就没那么不怕死了。”

    “你也会怕?”我惊讶地问道。

    高少校抿住嘴唇,只那么一片刻的光景,坚毅中露出了一丝惆怅:“有人和我说,陆军里那是真的不怕死,都是亡命徒,什么也不顾,脑子也不动,就是往前冲。”

    “空军就不一样了。您就说这飞机,让它飞起来,就得拿好了那劲儿,不能手软,但也不能手太硬。推得急了,还没起来就一头栽在地上了。所以说,我们这空军里面,找不着傻大胆儿。”

    说起飞行,倒是勾起了我旧日的回忆,我叹道:“上次楚娇跟着内森飞去成都,问我去不去,我便不敢去。当年我坐船去美国,船开出横滨,往北去,可能是到了北边的大洋里,风浪一阵接着一阵的,有的时候,你看着船头沉到浪谷,前面的浪尖翻起来比船头还高。心里就那么翻腾着,可脑子里比心里翻腾得还厉害。”

    “白牧师以前给我讲过冰海沉船的故事。掉进海里的人,在冰冷的水中泡着,开始还能挣扎几下,但不一会儿身子就不听使唤了。一放手,人就没了。”

    “我心里就一直那么想着,也许下一个浪来了,我们就都掉下去了,就是那刺骨的冷,最后一放手。每次想到那儿,心就像被攥着,憋得喘不过气,好似已经淹在水里了。”

    此时高少校看着我微笑不语,让我不禁一阵难堪。

    “高少校,让你见笑了。这点陈年往事,说出来还真的不甚光彩。我那时也就不到二十岁,照此推算,我此时便更是个软骨头了。”

    “那您最后就这么忍了一路?”

    “最后呢,是白牧师教我,怕的时候就念念主祷文,在心里念,若是还不行,就大声地念,就像我们这乡下的婆婆念经一般。”

    “要说呢,念着念着还真管些用处,心里没那么乱了。大体是念着的时候只想着那词,又是英文的,要费心去记,便分了神,顾不上怕得那么紧。”

    “白牧师说,他是一点都不怕,因为他心里真正信上帝会赐福我们的。我这个念的也就是一半的功效,因为我并非真正地信的。”

    高少校微微地笑道:“其实啊,李先生,我看这倒不在信还是不信。您那时若是那个开船的,说不定倒不会那么怕了。”

    听着他这说法,我倒是新奇,便请他说出此中的缘由。

    “说来也简单,您怕,那是因为命在别人手里。这船翻来倒去的,您心里其实是想和那浪拼的,可船不在手里,这样心里就慌了、怕了。那开船的其实也该是怕的,可心思都在怎么避开大浪上,也就没功夫害怕了。应该说这是一层,可这更深的一层却又不在这儿了。”

    “还有更深的一层?”

    “更深的一层嘛,还是打个比方吧。这飞机在我手里,它就像是长在我身上一样,翻转腾挪,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这个时候那心里一点也不怕,是一股压不下去的劲儿,推着你冲,特别的兴奋。”

    “要说我也真有一次怕过,那次是坐在别人开的飞机上。碰上了小日本,一路跟他们在天上周旋。我那手,就攥着座椅的扶手,左掰右掰,恨不得自己能控制那飞机,心里真是紧张。甩掉了鬼子,我一看两手,都攥出淤血了。”

    我点点头,叹道:“这也确有道理。其实都在心里的一丝信念。不怕死,其实是心里想着生?”

    说到这儿,我们两个都沉默了,不愿再顺着沉重的话题谈下去。抬头看过,林若颖正倚门而立,望着我们两个沉默的男人。看她脸上温柔和担忧的神情交织一处,我心里陡然生出一阵酸楚。

    她迈步进屋,与高少校四目相视,幽幽地道:“老高,大过节的,别老聊这些不吉利的事儿。”她声音轻柔,既有嗔怪,更充满着爱怜。

    我心中自觉不妥,也忙着道:“高少校不是说了吗,现在制空权已经在我们手里了,自然是安全多了。想来这仗应该是有转机了。”

    他点点头,喃喃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毕竟是打仗,就是最后一枪也能打死人的。”

    “老高!你怎么还是这么死啦活啦的。”林若颖脸上收起了平日的温柔,已有几分严厉了。

    高少校双臂抱肩,深吸一口气,笑道:“那么迷信干嘛?憋在心里成天害怕也不是个事儿。”

    听了他这话,林若颖侧过了脸,低下头,轻声道:“你是能不憋在心里,人家担惊受怕,便不管了?”这话说着,她的眼圈也红了。

    高少校望了望我,无奈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看到此处,我也觉尴尬,想着这对恋人难得一聚,便道:“你们一路劳顿,还是先休息一阵子。晚饭时我再叫你们。”

    我顿了顿,又补上句:“我让管家把后院收拾了。那个院子清静,也没有旁人住,几间房,你们看着用吧。”

    林若颖两颊浮起红晕,自是明白了我的用意,轻声谢道:“李先生,麻烦您这么上心。”

    安排他们住下,我便也偷闲片刻。在书房里,摊开纸,写下几笔,然后便在躺椅上半倚着,读上几页稼轩长短句,没多一会儿也睡了过去。这一觉却是没睡安稳,两点多钟的光景便被一阵轻轻的拍门声唤醒了。

    “先生,您醒醒,”德诚的声音虽低,却是透着一股急切。我把他唤进来,原以为他是叫我起来准备年夜饭,没想他却道,“先生,年夜饭不忙,我都已经安排妥了。您还是去看看楚娇小姐吧,她和内森少爷好像吵起来了。唉,我也听不清楚,好像还有洋文,反正听着像是都急了,然后乒乒乓乓的一阵,也不知是在砸什么东西。”

    “我本想着,他们新婚,难免些磕碰,没想和您说的。可是我在院子外面听着,他们吵得不像是有完。我过来,看您正睡着呢,又不敢吵醒您。我在这外面已经转了半晌,怕是还得您去劝劝,要不楚娇她娘看见了就不好办了。”

    我顾不及多想,便急忙赶到了东院。进了院,隐约听见屋中楚娇和内森的声音。走至门口,声音听得更真切,却真的是吵得正凶。我正要敲门之时,又听得如春日炸雷般的一声瓷器击地的声音。

    我本想进去做个和事佬,这也是长辈份内的事情。可听着此时这阵仗,也不禁踌躇起来,心随着屋内一阵急似一阵,一阵猛似一阵的疾风骤雨而沉到了底。

    片刻间脑子中转过不知几个法子,最终还是畏惧占了上风。我轻叹一声,扭过身,无奈地准备离开,却听到蓬的一声沉闷的声响,和楚娇的一声惊呼。我此时也顾不得许多,推门便进了屋。

    楚娇和内森住的屋子便是我儿时的睡房。靠着北墙放着我那张老式木床,正好对着门口。我进得门来便看见内森摔在了床下。他半躺半坐地倚在档板上,右手紧紧地抓住床沿,左手挥舞着推开想扶起他的楚娇。

    “别过来!你出去!”我听得出,内森的话中不光是气恼,还有着说不出的恐慌。

    楚娇没有搭理他,仍是试着扶他起来。

    “滚,快滚!”内森也急了,已顾不上说中文,手上更是用力想推开楚娇。他下身使不上力,扭持中,失了平衡,右手脱了床沿,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双腿间片刻便洇湿了一大片。

    此时内森也已看到了手足无措的我,更是懊恼与羞辱难当,嘴里骂着,两手如疾风暴雨般抽打着自己不听使唤的双腿,打得两条腿控制不住地抽搐抖动起来。

    我刚要过来帮忙,他便吼叫起来:“求求你们了,都出去吧,我受不了了。”声音中已然带着哭腔。

    楚娇跪在地上,没有起身。她把内森紧紧搂在怀中,缓缓地前后摇着,不管他如何推搡,仍是不放开。她轻柔地抚摸内森的头发和脸庞,不时地亲吻他淌下的眼泪,那背影,便像一个母亲哄着哭闹的孩子。

    “楚娇,让管家来帮忙收拾吧。”我低声道。

    楚娇转过头,满面都已是泪水:“舅舅,您先歇着吧,我帮内森哥。”

    看着我仍是迟疑,楚娇的眸子里透出了我从未见过的乞求。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放在了大石磨上碾压一般,责备自己为何当初没有劝住她。

    在门口徘徊片刻,心中的不安难以平复。屋内隐隐传出楚娇和内森的声音,虽听不真切,但好似已恢复了平静。

    寻着院中的石径,踱回书房,心情依然烦闷无比。德诚此时还在房中候着,双手撑着书桌,满脸期盼地看着我。但见我一言不发,脸上阴晴不定,他嘴张了张,终是把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

    我见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摇摇头,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给我找支烟。”

    “先生,”他犹豫地问道,“您不是前不久说要戒了吗?这家里也没什么好烟。”

    我摆摆手:“随便找找吧,我烦得紧。”

    德诚明白了我的意思,加快了脚步,蹒跚地跑了出去,不一刻便又蹒跚地跑了回来。虽是冬日,他头上却也已渗出一片微小的汗珠。

    “先生,可真巧,出去时正好碰上了高少校,他那儿有美国烟,我就借了几根过来给您。他本说要来和您聊天的,我也替您挡了。”

    我取过烟,忙着点起。德诚还在继续说着,但他的话却像我吐出的烟一般一晃就散去了。

    连着抽过三根,身子便像是飘了起来,脑子里面也是新愁旧怨叠压勾连,越发拆解不清了。看着砚中余墨未干,半下意识拿起笔,蘸着墨,在砚台上左压右按。墨已枯焦,笔毫也像是冬日树木的枝杈分了开来。

    德诚知道我烦躁时有写字的习惯,也没说话,径直帮我铺开一张新纸,又在砚台中加了些清水,磨起墨来。

    望着桌上的纸,淡黄的颜色,纵横的纹路,提起笔,眼睛合上,黑暗中浮起的却仍是刚才内森摔在地上时痛苦无助的神情和楚娇的泪水。

    眼睛再睁开时,却有几滴墨如泪水般洒在纸上。顺着那几滴随意洇开的墨点,我便写了起来: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如此反复地写,也不知写了几遍这元好问的千古绝唱,自己的眼睛竟也湿了。这词句中的爱恨情仇纵是宣泄千年仍是浓醇胶滞,欲化不开。

    此时门扉轻轻的开启,楚娇进得屋来。她脸上泪痕尚在,眼睛微微的红肿,但眉间却似是雨后初晴般看到一片阳光。

    “德诚叔,那林小姐说的椅子还要麻烦你费心了。待会儿吃年夜饭时西蒙斯先生还要用呢。”

    听了这话,德诚忙不迭地退了出去,怕是也明白楚娇对我有话说。

    楚娇见我在写字,便走到书桌边,细细地看着纸上的词句。

    “是元好问的词?”她轻声问道。

    “是呀,以前好像也教你背过,还记得吗?”

    “以前记得不清,但现在看起来,觉着一下子明白了很多。舅舅,刚才让您担心了。”

    “这件事是舅舅不好,当初不该让你由着性子行事。你那时的心情我也明白,可是婚姻大事毕竟要深思,这么急着嫁了让大家都难办啊。”

    “舅舅,这事不怪您,是我自己定的,我也不后悔。还有呢,您千万不要怪内森哥,他也有好多难言之隐。”

    我拉她坐下,柔声道:“楚娇,你有什么事不要压在心里,和舅舅说说吧,总能帮你想想办法。”

    楚娇以手托腮,双眼望着远方,轻叹一声:“舅舅,我有时觉得好累。您知道,内森哥刚受伤那会儿,其实心里好痛好痛的。但那时连命能不能保住都说不好,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后来伤势有了起色,他很兴奋,腿有了一点知觉,也能撑着拐走上一会儿。”

    “可是,好了一阵子,这伤势也没了变化。这几个月就还是老样子,丝毫进展都没有。腿上的知觉就还只是那样,而且……”

    “而且怎样?”

    “唉,说起来就心疼,而且他还添了新的毛病,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五脏六腑疼的不行。这事说来也怪,他脊柱受了伤,本来腰以下便没什么感觉,你拿针扎,他也没有反应。他刚受伤那会儿还和我开玩笑,说是自己走运。别的伤员都得忍着疼,要不然就得用吗啡,而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可是最近,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就会觉得腿疼得像是有无数的小针在扎自己,疼得死去活来的。他生死未卜时一直是那么坚强,还能和咱们说笑。可现在,他会疼得直哭。”

    “我看着他,心都碎了。就想抱着他,让他好受些。但这该死的毛病,有时候碰都碰不得,哪怕是轻轻地被我碰到,就像过电似的,全身都会抖起来。舅舅,看着他这么受罪,我真恨不得能替他担承些。”

    楚娇的声音颤抖,晶莹的泪珠在眼中环绕。

    “难为你了。”

    “难为的不是我,是内森哥。我长这么大,有妈妈护着,舅舅爱着,从来没受过什么罪。就是手上破了一个小口子,也会疼出眼泪。看着他疼得浑身冷汗,真不知道他怎么忍的。身上的疼是一桩,可还有比这更让他难受的。”

    “他受伤后,大小解都变得很难。在医院里有护士帮忙,他从不让我看到。其实我和若颖姐学过的,但内森哥他不愿让我做这些脏累的事,每次我想帮忙他都不让。他说自己也学会了,不必别人帮忙,要不真的是成了废人,心里会觉得被人看不起。”

    “我明白他的心思,这些事不管让谁帮忙,都是尴尬,让自己的爱人做就更是了。可是他身子不方便,腰和腿使不上多少劲,自己方便每次都累得脱力。”

    “刚才,一进屋,他就站不住了。他说今天站得时间久了,又硬撑着走了很多路,实在是太累了,就答应我帮他方便。可是咱家那旧床,本来就窄,一边还靠着墙,怎么都使不上劲。也是我手笨,左右弄不好,没两下便把他那腿疼勾了出来。”

    “他急了,说是不让我再弄了,要自己来。我也急了,就跟他说,‘你忍忍嘛。’这话一出口,我也后悔了。您要是看见他疼的样子,就知道他真的是用全力在忍了。”

    “我真恨自己,把内森哥惹急了。他冲我吼,把盆和杯子都摔了。唉,我也知道是自己的不对,可他以前从没对我说过重话,我心里就委屈嘛,也说了重话,还摔了东西。”

    “我们两个越吵越凶,他就闹着穿衣服,下床,说是要回重庆,结果摔在了地上。可能是挨得时间太长,他失禁了。您偏巧这时进来,他就觉得更难堪了。”

    说了这许多,楚娇似是也费了很多气力,靠在椅背上显得甚是疲劳。

    “楚娇,这也真难为你了。以前怎么没和舅舅提起这些事?”

    “其实我也没什么难为的。您是我舅舅,自然觉得苦了我,可内森哥一个人在中国,这么苦,除了我,谁还能照顾他,心疼他呢?我们结婚时也是起过誓的,无论贫疾,相依为命啊!”

    “您走了,我就抱着他。别看他比我大好几岁,可哭得像个孩子似的。我也哭了,哭得很伤心,把这一段心里的委屈都哭了出来。哭了一会儿,我们俩都安静下来,我帮他擦眼泪,他就抱住我,吻我,向我道歉,还说我是上帝赐给他最珍贵的礼物。”

    “现在事情都过去了,舅舅您不要担心了。这一年,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好多,不是小姑娘了。不过我担心的是妈妈如果知道了,一定是受不了的。”

    我抚着她的双肩,柔声道:“楚娇,你娘也不容易。她自己的婚姻不幸,自是希望你能幸福。有些事舅舅明白你的心意,不会多说,但你一定要想好。”

    楚娇把头埋在我怀里,轻声道:“舅舅,我和内森哥说好了。胜利后,我就跟他去美国。那样妈妈也只是觉得自己的女儿嫁远处了。就算我们再有些磕磕绊绊,她看不到也就没事了。不过,舅舅您还得帮我们维持呀。”

    “舅舅自会帮你们维持,可是你这样幸福吗?”

    楚娇抬起头,眸子里闪着异样的柔光,笑道:“舅舅,这事您就不知道了。夫妻俩,吵架归吵架,可是和好的时候,才叫幸福呢。”

    吃晚饭时,内森和楚娇两个人分也分不开,惹得大家不时地拿他们开心。有了德诚监制的椅凳,内森起坐都方便了许多。幺妹心里虽还有疙瘩,但看到女婿行动也还算自如,而两人如此幸福,便也满足地笑了。林若颖和高少校彼此间虽话不多,但似是也有一种默契,几杯酒后,她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晕。

    饭后,众人围坐聊天,说起些自贡周边的名胜和掌故。高少校和林若颖是初来自贡,内森虽是来过一次,但也只是随着白莎去了学校,城里自是没有顾及盘桓。听了我一些似是而非的地方志,倒也都心中痒痒,想在这盐都一游。

    “舅舅,”楚娇兴奋地言道,“要去城里,那必定要看看咱家的盐井。再一个,就是天池寺。明天是大年初一,正好进香。”

    说到这儿,她笑盈盈地看着内森道:“内森哥,咱们说好要入乡随俗的,来了就得跟着我去上香的。”

    内森笑着答道:“入乡随俗就入乡随俗。不过你要是和我回美国,那就得受洗了,你干不干?”

    楚娇撇撇嘴,一字一顿地道:“我才不干呢!”引得大家都笑了。

    “若颖姐,高大哥,你们也应该去进香的。那里许愿可灵了,还可以到方丈大师那里抽一根签,卜卜今年的运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