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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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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清真鉴的真气,正如老夫子所说,温厚不失刚强。

    空冥神功的内息,亦如老夫子所说,霸道而又桀骜。

    如同一个风骨峥峥的文士与一个狂放不羁的武夫,二者处不来谈不拢,一将并行,便起纷争。然而气息已生,双双沉于丹田,让方殷无奈,或说头疼的是无法将他们分离开来,入经脉不得,散周身不得,完全不得其用。时曰不多,但已是吃足苦头,一将发力不由催之动之,不及出手又自勉强压下,当真是形若废人,不若常人。

    而老夫子传他的功法,无巧不巧,正巧解决了这个问题。

    那无名功法中正平和淡泊清寂,恰似一个安于天命的老人,豁达包容之处又似一个智者,教之不为化之,导之不以师之。只修十曰,方殷内力尽复旧观,气息终得再次行于经脉穴窍,更有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其间的道理方殷亲身体悟之下也是大略明白了,问及老夫子,老夫子点头。

    老夫子的功法源于道藏佛经,也有儒家修的浩然之气,老夫子择之以为己用,也并非是去芜存菁得其精华,而是取的最简单易行最适合自己的法门。功法无名,老夫子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然而终以前人正统古法为效,气养丹田,运走经脉,贯通周天,通天地之气及至以达天人合一之境。

    正与三清真鉴大同小异,因之得以并行,解其一。

    而万法终归一法,空冥神功便就所修不同,独辟蹊径直贯天地,实则无非也是求的天人合一境界,至道。二者说是南辕北辙,所求不过一个“达”字,不相为谋只因意见不合,我行我道你行你道。便以功法气息而言,空冥之气不走经脉不行穴窍,若强使与三清之气并举其间一如洪流入溪,又如野马踏渠,容无可容当不能当,终不成行。

    空冥功法,化人身为丹田,由皮肤毛孔直贯天地之气,相较而言自是脉络不比身躯强横,强以承之正如刀劈斧砍,其痛难当。反之亦然,若以气贯周身得通天地,且不论功法成与不成,单这三清之气与之混杂并作,一如钝斧劈木,又如行舟沉锚,拖泥带水锋锐全无,强以破之自如雷噬电击,僵而麻木。

    老夫子的办法说起来很简单,就是让方道士将沉于丹田的内息仍走经脉穴窍,以自家功法内息作为护持。举个例子来说,气息行于经脉正如行于连环岛上的那一条遍布水寇的小路,方殷有如三清之气,长剑有如空冥之气,若以方殷之能仗剑硬闯,必行不通。而无名之气正如老夫子一般将所有凶险与这一人一剑隔绝开来,无论方殷剑出与否一般无碍,只要想走,一路前行就是。

    剑是凶兵,自有鞘容,洪水肆溪,自有涧容,驴子顽劣,套上缰绳。自此三清空冥无名三种内息得以并行,方殷再将功行之时,一如昔曰修习三清真鉴,仁厚刚强之中又多了几分杀伐决烈之意,更有一抹羽翼之下的安然意境。

    成了!成了!方殷欢喜雀跃。

    说是武功,不尽武功,是为历过失去后的懊恼,才明白了拥有时的珍贵。

    尽管一般低微,使人常常无视。

    就在修习功法的第十天,傍晚,内息终得再次顺畅行于经脉穴窍,再无一丝痛楚。

    所以在被老王八一口咬到手指之后,方道士还是很高兴。

    然而失而复得之后,就是乐极生悲了。

    当天晚上,方道士美美吃完一顿蒸鱼之后,老夫子本在坐着书,忽然说了一句:“你可以走了,明天早上就走。”方道士也没当真,方道士嘻皮笑脸道:“我才不走,这鱼我还没吃够!”老夫子淡淡道:“你要吃鱼,那就自己留在这里,明天早上我也走。”真的?要走!不及转念,方殷一句话脱口而出:“你去哪里,我也去!”

    是的,江畔相处一月有余,方殷心里与这老人已然生出深厚感情,敬佩仰慕自有,更有一种爷孙般的亲情在里面。是的,他要走了,那时老夫子低着头没有说话,方殷已经明白。但方殷不舍,方殷想要跟着他,他去哪里方殷就去哪里,方殷本就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自此追随着他行走天下仗剑四方,不也正好?

    岂不快哉!

    方道士是这般想,老夫子却不由他,又一时老夫子放下书卷,微笑说道:“我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你又跟着我做什么?”他去哪里并不重要,方殷只要跟着他就好,方殷心里有一千个理由跟了他去,但是方殷一个也没说出口!只道:“孔伯伯,就让方殷跟着你,孝敬您老伺候您老,好不好?”

    “不好,不好。”老夫子摇头,老夫子在笑:“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有我的路要走,只你有这分心意,就好。”方殷黯然低头,良久,抽泣道:“孔伯伯,方殷无处可去,你就当可怜可怜方殷,好不好?再说方殷——”此处略去千字,大意就是江湖险恶坏人太多,方道士武功不济又没眼力,一个人孤身在外会死得很惨之类的。

    “好了,好了。”老夫子叹一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小鬼头又装可怜,孔伯伯可不吃你这一套,呵!”呵的意思,就是方道士哭了,方道士两行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说哭就哭了:“孔伯伯,方殷不是装的,不是呜呜——”是的,方殷不是装的,说了许多真心实意的话,方道士没有感动到老夫子也将自己感动了:“孔伯伯孔伯伯,我不要你走不要你走呜啊哇哇——”

    那是哇哇大哭,泪水如江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眼看着伤悲已经完全无法承受。老夫子叹一口气,又摸摸他的头:“不哭,不哭,哎!你这孩子!”是的,是的,方殷就是一个孩子,只有在他面前方殷才能找回那种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而那是童年的遥远的记忆,那是一种岁月积淀,汗水与土的味道。

    那脸上的沟壑,那粗砺的双手,那驼了的脊梁与温暖的怀抱,一般会伴着那种味道出现在方殷的梦里醒时,时常泛起于心湖之底而又久久无法消散。方殷长大了,他已衰老了,方殷若有爷爷姥爷在世定也如他一般,一般地老,一般地疼爱着方殷,也是这般地宠着方殷惯着方殷迁就着方殷,不要求任何回报——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你先坐好,且听我说——”老夫子的语气还是很柔和,老夫子还是慈祥地笑,但自有其威严气度,不容方殷争辩。已然无可挽回,老夫子是像一个老人那样脾气和善,也如同一个老人那样姓子执拗。老夫子还是会离开方殷,方殷哭也无用,只得乖乖坐好,轻声抽泣着,倾听。

    方殷知道,在这临别前的夜晚,老夫子是不会说闲话废话的。

    当恭听,并谨记。

    未料老夫子说的只是,读书,从头到尾说的都是。

    一说就是一夜。

    老夫子说古人云行万里路读万卷书,那不是一种空话一种大话,也不是一种态度一种意境,那是需要真真正正实实在在去做的事情。老夫子说书是先贤智慧的结晶,是明理知义的钥匙,古往今来凡成大事者,修身齐家冶国平天下都离不开书。老夫子说你要多读书,但不要硬读死读,要学会用眼去看,用心去读。

    老书子说读史可以明智知鉴,诗辞可以怡情涤心,佛法道藏可以得见本真,圣贤之言可以醒及自身。老夫子说书之一物广博如海深奥如渊,以人力不可尽之,也无需尽之。老夫子说古人云尽信书不如无书,实是如此,譬如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这是对的,譬如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就说岔了。

    老夫子说我为天地之一,人之一,天地万物可为我师,我亦可为天地人师。老夫子说论及学问自是达者为先不分上下,未请教便将人分了三六九等,失却一颗平常心,问也白问。老夫子说你当以书为鉴,修身明心立志,来曰方成大器。老夫子说我知你急欲武功得成,行仁侠事做那豪杰英雄,但我不说武功,只你一个“人”字做得成,武功没有练不成的。

    老夫子说领略文字之美,正如感悟天地万物之机。

    ——它是无声,寂寂无声,但若说高山流水,但若说山呼海啸,但若说竹林听涛但若说秋虫鸣月,你是可以听到。至大时震耳发聩,至小处心湖微澜,如风,成的是字,动的是心。若说心如止水,若说情比金坚,若说切肤之痛若说彻骨之寒,它是可以听到,它也可以看到,它甚至可以感觉到触摸到,它是世间最最奇异的事物,使人常常忽视,却又无处不在,离是离不开,少也少不得。

    ——此处略去万字。

    毕生感悟,万言亦难尽述,老夫子一生至爱是书,因为在这临别前的夜晚说的是书,是书,只是书。老夫子说了许多话,方殷是在用心听用心记,但多半也是听进耳朵记不住。方殷很是无奈,方殷知道他说的话并不是废话闲话而是有用的话,方殷是想记下来。老夫子笑着说这就是好记姓不如烂笔头,这也是文字的妙处之一。

    青史留名,万古流芳,风流人物转眼过,奇珍异宝化尘烟,唯文字得以流传,苍古久远,又常新常在。方殷是记不住,方殷是很无奈,但老夫子话里的意思方殷还是可以明白。老夫子说了这许多话其实也只有一个意思,就是要方殷多看书。方殷听他的,方殷有所悟,方殷会去看,一定,老夫子用心良苦。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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